千百年来，三国戏之流行，无出其右者。一句“吾乃常山赵子龙也”，宛如响箭，穿透历史烟幕，回荡在一代代戏迷耳畔。若追问，赵子龙乃常山何地人也?恐怕就少有人知了。正定的低调或许从赵子龙时代就开始了。正定，在汉代是常山郡的驻地，称作“真定”。地如其名，正定是一座真正安定的城。

　　历史的车轮滚过中山国、恒山郡、常山郡、真定府，今天的正定古城仍然低调，不失本色。

　　登阳和楼北望古城，四塔尽收眼底。体量最大者，乃天宁寺凌霄塔。明嘉靖《重修天宁寺木塔记》载：“我真定世系累朝之巨镇，亦有天宁久为天下之名山，中有一塔，俗以木名，创始大唐，规模浩浩，下压鸿庞，形势巍巍，上凌霄汉。”“凌霄塔”由此得名。

　　来到天宁寺，笔者先是被门口两尊石狮子吸引，它们既没有汉唐石狮的勇猛神异，也不像程式化的明清石狮那样敦厚驯服，而是瘦瘦的身躯，歪着脑袋，憨态可掬。见到它们，即便再糟糕的心情也会遁至九霄。早在1934年，德国女摄影师莫理逊就用镜头记录下了这对石狮的可爱形象。

　　迈过山门，及至塔前，恍惚间时空倒溯至千年前：

　　凌霄塔下，众工匠围着一名僧人，辩论正酣。细听，所辩非佛法义理，也非风动还是心动的玄虚之学，而是土木工程的讨论——如何换掉支撑这座宝塔里的通天大柱。大柱年久朽烂，塔身向西北倾斜，日益倾危。许多年来，真定周边的能工巧匠对此束手无策。单看这凌霄塔里的通天柱，由九根圆木合抱组成，立在四层塔心，平伸出八根木梁，像雨伞的骨架一样呈放射状，由此以上，层层架设，榫卯相接，与塔身咬合为一体。这位天仓饱满、眉目清秀的僧人，在讨论之后离开众人，度量塔身长短。之后，另作别柱，令人将其吊装上塔，随后，屏退众人，只身走进塔身。闭门良久，未闻一凿一斧之声。待到他出来之时，通天柱已换成新柱。顷刻，喜讯不胫而走，人们从四面八方奔来，庆祝这一偷梁换柱的工程奇迹，塔下欢舞沸腾。

　　这位僧人名叫怀丙，是真定本地人。当代人与他相识不是在修塔时的北宋，而是在千年后的小学课本里——是他从黄河中用浮船法打捞出八只大铁牛。

　　物之少则为奇。华夏大地上留存至今的古塔，数也数不清，以塔心柱为重心支撑的木塔却仅此一例。欲寻其相同建式，只能东渡日本，那里的寺塔深受中国传统建筑文化影响，建于飞鸟时代的法隆寺五重塔，和天宁寺凌霄塔的结构相仿。这类以塔心柱为支撑的木塔，是中国南北朝之前的建塔模式，只是，木塔极易受到损坏，火灾是它的致命威胁。“南朝四百八十寺，多少楼台烟雨中”，历史上兴佛与灭佛交替进行，木塔也容易被人为破坏。也因此，凌霄塔的价值不言而喻。

　　一座塔就是一段历史、一首传奇。凌霄塔的历史给今人的文保理念以有益启迪。严格意义上讲，凌霄塔是砖木混合结构，下四层与上五层迥然有别，建于不同年代。单从外观看，夯土筑底有唐塔遗风，一至四层的八面体有宋代气象，四层以上的密檐式各层便是辽金风格，千百年的历史文化凝缩于凌霄塔一身。令人感到庆幸的是，无论谁来重修都没有推倒重来，不同时代的建筑风格，在凌霄塔身上结合得完美无瑕。

　　出天宁寺左转至燕赵大街，往南看，分布着另外三座塔。最近的一座古塔便是开元寺须弥塔，俗称“雁塔”。来到开元寺，大地在此沉降，整座院落比四周矮了数米，拾级而下，仿若进入历史的隧道，每走一步都像时光倒流，穿越回到了大唐盛世开元年间。早在80多年前，梁思成就断定须弥塔最初是一座唐塔，2005年整修时，在塔尖发现的铭文印证了梁先生的推断：“真定府开元寺旧有宝塔一座，自大唐贞观拾年肆月初捌日建立，迄清朝壹千叁百余年，于顺治拾捌年柒月贰拾贰辰时倒。坐有僧大造化名自成等同化重建。”现存古塔是清代时根据唐代遗貌所建。

　　须弥塔的身世是古塔的一个缩影，建了，倒掉，再建……“须弥”是古印度神话中的名山，在佛教宇宙观中位于世界中心，一花一叶的微观世界皆藏有须弥禅理。须弥塔的底层四面各有两个浮雕力士，形神毕肖;正面门楣上端的石额嵌着“须弥峭立”四个大字。须弥塔曾经三面环水，碧波青莲，须弥塔倒映水中，十分清净。这座镜鉴了朝代更迭的千年古塔，既是凝固的时间，又像“不舍昼夜”的岁月之河，早已物化为人类对生命永恒的追求。或许，对生命的感悟才是塔的真谛。

　　同样，四塔中的临济寺塔，把禅宗的“直指人心，见性成佛”发挥到了极致。临济宗是禅宗“一花开五叶”的“五叶”之一，临济寺塔便是临济宗的祖庭。

　　古城最南边的华塔则与其他三塔有不一样的风华，若用一个字形容，就是“艳”。它的华美曾惊艳了梁思成，梁先生发出“国内宝塔之孤例”的感叹。华塔亦称“花塔”，整座塔身如同一束巨大的花束，塔身中部一圈排列参差的浮雕变化有致，富丽堂皇。根据出土文物记载，华塔建于宋代之前，在宋代初年，见证了著名的辽宋高粱河之战，宋军从这里集结北进，最后大败而归。

　　到正定看塔，看到这些砖瓦木石组成的文化符号，无声地叙说着历史沧桑，无不给人以震撼的历史思绪。李太白言道：“夫天地者，万物之逆旅;光阴者，百代之过客。”天地之间，哪怕百代的光阴都将成为过客。然而，人生天地间，也应如塔般站立，生如芥子有须弥，心似微尘藏大千。■